片仔癀【视频】一座桥留下的时光虫洞-杜具只眼

【视频】一座桥留下的时光虫洞-杜具只眼

一块石头全职刺客,一片树叶,一条道路,一座桥梁,都该有一篇传记。
它们见证或者串联过的人生故事,内涵比我们的生命可能更丰腴。
杨柳大桥今天(6日)开拆,历经50年风雨,一座桥走到了生命的尽头。

今天(6日),杨柳大桥开始拆除。
老杨柳大桥老去,判决上上写着:长期超负荷服役,出现多种病害,经交通部桥梁专家鉴定,属五类危桥,维修已不能满足荷载要求,必须拆除重建。
杨柳大桥死了,这跟你没关系,跟我有关系。
它跟58000杨柳人的生计和记忆有关系,它跟200平方公里的古“英国”属地繁荣有关系,古英国的制高点英山尖就在十里外的地方注视着这座桥。它和鄂东门户杨柳湾古镇(今天叫杨柳镇)的兴衰有关系,它跟鄂皖两省的通联有关系,它和一座天主堂有关系,它和日本人入侵、国共激战有关系,它和一个流亡的小毛驴有关系。(链接《藏在历史后面的那头神驴》)老杨柳大桥死了,何美璇它已经深深嵌进了历史和现实中。它留下巨大的时空虫洞,穿过它,也许就达到了你的世界。

杨柳大桥。桥头建筑就是桥东的杨柳镇。
它的一生,我的半生。我走出深山的第一步,是跨过杨柳大桥。那些生活在全国甚至国外的杨柳人,跟我一样,第一步也是跨过杨柳大桥。
英山县静静地躺在大别山腹地。它1500平方公里大地上摆放着南北向的三条山脊和两条河。东部山脉的首领是英山尖,中央山脉的霸主是羊角尖,西部山脉的至尊是天堂寨。天堂寨同时是整个大别山的主峰缅铃。
三山的夹缝是东河和西河。两河在县城汇合形成南河,南河经浠水流入长江。
东河最丰腴之地是杨柳湾。东北英山尖,西北杨角尖,两山对围出一个襁褓,襁褓里躺着平静的东河,东河与土门交汇处是古镇杨柳湾。以杨柳湾为中心温天淳,东河两岸是数以千亩计的肥沃河田,那是英山几十万张嘴最重要的粮仓。

东河。远处山峰就是古英国的中心英山尖。
我家在杨柳湾古镇上游5里东岸的老林冲。站在冲口撒泡尿,半小时后尿沫顺流到达杨柳湾古镇,三小时后达到县城,十天后和青藏高原的雪水一起经由长江进入太平洋。
东河最有名的人物是一个木匠。木匠在切成萝卜丁似的木头小方块上刻字印书,这些木活字被称为中国四大发明之一,木匠叫毕昇。
毕昇死后916年,也就是公元1967年,我四岁。一天,父亲面无表情地拿起扁担绳子麻袋出门,到杨柳湾送公粮,回来时却满脸喜气:“好玩八角丁!么事奇事都有!还有越见水越硬的泥巴!”
在杨柳湾卖完公粮,父亲顺河向南一里多地到天主堂,那里正在开建杨柳大桥。父亲看到有人把一种面粉一样的灰色粉末倒进水里搅成稀泥,稀泥灌进木槽里,很快硬得像石头。
这是么事?父亲问。
水泥,洋灰。和泥的人回答。
到底是水泥还是洋灰?
叫它水泥就是水泥,叫它洋灰就是洋灰。
见裸甩(瞎扯淡)!
从南头英山县城到北头安徽太平畈,130里长的东河很长时间只有英山县城东门有一座木板桥。1949年,解放大军就是冲过这座木板桥,攻进河西的英山县城。1974年,三哥在县城住院,我送柴米,多次胆战心惊地通过这座木桥。

英山县城东门,横跨东河的木桥,上世纪70年代还在使用。
英山县城在东河下游的西侧,英山最亲密的邻居罗田县在东河的西侧,省会武汉也在东河的西南300里处。不经过深藏母腹的产道,婴儿没法落生;不脱脚淌过东河,杨柳人无法走到外面的世界。因为如此,我一篇回忆少年时的文字,题目叫《杨柳岸,我的人生产道》(链接《杜昌华:杨柳岸,我的人生产道》)。
没有桥也不见得是坏事。因为没有桥和公路,日本一小股军队不得不骑马进攻杨柳湾。在杨柳湾下游苞茅街遭遇新四军游击队阻击,马惊散了,日本人只好撤回县城。杨柳湾保住了,新四军七名战士在这场战役中为国捐躯!恼羞成怒的日本人出动飞机轰炸杨柳湾,父亲经常跟我讲这段历史。
1985年夏,有人在杨柳大桥上方用磁铁吸铁沙,吸住一个巨大的铁砣,挖出来竟是50多斤重的大炸弹,那正是日本飞机扔下的。
没有桥的东河却没能阻挡住国民党大军。1934年10月,廖磊率领的国军47师、54师渡过东河封侯非我意,进攻驻扎在杨柳湾北部陶河的红25军。徐海东的红25军在陶河高山密林间建立了方圆30平方公里的根据地。国军四万人和红25军3800将士在牛背骨进行三天两夜激战。10月29日晚,红25军被迫撤离,开始北上长征,近一年后,他们成为中国工农红军第一支达到陕北的部队。
父亲也经常讲这段历史,我很奇怪疯丫头第三季,没有桥,国军重装备是怎么渡过东河的?

杨柳,陶河,红25军军部旧址。
1969年,杨柳大桥建成,半个杨柳的老百姓来到花生坳看大桥。大桥东头的土坡上站满人,土坡松动,人山崩塌,发生了严重的踩踏事故。我那天没去,一位发小去了,前些天还发来微信谈及此事。

我能按照那时的行事风格再现那个场景。桥头有一个松柏门邪能球茎,上面插满红旗,门上红纸上写有墨水淋漓的大字:“无产阶级文化DA GE MING万岁南鹏岛!”有锣鼓,有鞭炮。踩踏肯定发生在鞭炮响起时,有人天生怕鞭炮,就像有人天生怕狗。
杨柳大桥开通,半身不遂的东半个英山接通了血脉。1969年被大水冲垮了的杨柳湾镇从土门河口挪到了桥东的花生坳。从县城北上的公路穿过杨柳大桥进入杨柳街,出了杨柳街向东进入安徽,最后达到合肥。
杨柳有了班车。一趟班车从安徽过来经大桥开往英山县城。
每一个离开杨柳的人,第一件事是到杨柳大桥桥头花5毛钱坐上班车到县城,到了县城,武汉也去得,上海也去得。当然,如果真的远离杨柳去远方,那一定会在站在桥头深情地望着满河清水和两岸柳色,流下几滴泪。1980年上大学,我就是这么告别杨柳的。这是后话。
各种前所未见的物资经由大桥运进杨柳,然后再输送到杨柳203平方公里的大地上道县教育网。煤油代替梓油点灯,让父亲开眼的水泥成了常见物资。70年代初,老林冲甚至经过大桥从陕西宝鸡运回一台重达几百斤的发电机,再过些时,老林冲有了一台手扶拖拉机。没有大桥,这些比装着大胖子的棺材还沉的铁家伙根本进不了老林冲。
大概是1970年,第一次和父亲一起看杨柳湾大桥。
我见到了世界上最宏伟的工程。钢筋水泥浇注的一只巨大蜈蚣,横趴在两百多米的东河上,几十只大脚泡在深深的东河水里。蜈蚣背上不时有汽车跑过。桥西是一个不大的山包,桥东也是不大的山包,大桥像一把扣在门环上的铜锁锁住东河。
父亲说,河东的山包叫天主堂。清朝末年,外国传教士在这里修建了一座教堂。洋人留下的平房还在,上面还有葡萄藤和一口深达东河河底的“古尔井”(深井)。这都是杨柳甚至全英山唯一的物事。大桥开通后这里建成了杨柳医院。
大桥东头与陆地相接处有一个桥墩,桥墩下有一处竹林,竹林里藏着一户人家,父亲说,到这家吃饭。我问他家为什么让我们吃饭?父亲说,这家女老儿(老太太)是你大姨(母亲46岁生我,大姨那时应当六十岁了)。
自从这次吃饭后,大姨家我只去过两回,现在完全没有来往。我一直搞不清大姨是不是亲的。今年问大哥,他说大姨就是母亲的亲姐姐。
大桥建成后好几年,老林冲总有一些新长大的细伢去看杨柳大桥,带回大桥的各种描述。我是早看过大桥的“黄埔一期”,一定会以老资格纠正他们的说法。
看过大桥的细伢多半还会去朝拜天主堂山上的葡萄藤和“古尔井”,有人说,早上从井口扔一块石头,中午才会“咚”地一声听到石头达到井底。
我没去看过葡萄藤和古尔井,只好任由别人信口乱说。
这成了我的心病。多年后为了补课,我查阅史料犹大福音,看到过一段描述,清末这里发生过教案,顶不住洋人压力,清朝官员不得不处死领头闹事的人。行刑时,乌云突然笼罩天主堂上空,一声炸雷劈下天主堂一个角。刽子手惊异于天象,让那即将上路的冤魂在人间多滞留了半个时辰。
看过杨柳大桥的我,内心里好像扔进了一颗种子,天天闹腾着往上长枝长叶。
从此以后,我在老林冲放牛打柴时,总想在山上找到一处山头看到杨柳大桥。这是徒劳的,老林冲下面更高的山挡住了视线。
我经常想象,如果把大桥变成土坝,整个杨柳以上的东河就是一座巨大的水库,老林冲有一半会淹在水里。
大桥成了我所知道的世界的南部边界。在老林冲外有另外一个世界,那里有杨柳街,有天主堂、葡萄架、古尔井,有杨柳大桥,有在大桥上飞驰而过的汽车和大姨家。
十年后,上大学经过武汉长江大桥,发现杨柳大桥的形势竟差不多是长江大桥的缩微版!龟蛇二山,桥头的黄鹤楼,片仔癀远处的浩渺烟波,对应杨柳大桥两头的山包、天主堂和宽阔的河水。
杨柳大桥对杨柳的影响越来越广,越来越深,桥西的村庄甚至更名叫桥头边村。

河道上满是沙子的东河。桥头是杨柳镇,远处山峰是英山尖。
大桥风貌也在岁月风雨中变化,一个最明显的变化,桥下原来是很深的河道河水,经常有大鱼出没。过几年,河道里白沙越来越多,大鱼越来越少。后来,枯水季节,满河道白沙漫漫,就像沙漠,大鱼是一条也没有了。插入河底的桥墩原来有大概三丈高,从桥上看河底会晕,现在桥的高度大概也就一丈多。
大家都说,下游满溪坪改河道,留下了一个像拦水坝一样的土坎,上游的沙子下不去,下游长江和白莲河水库的大鱼上不来。
这说法可信。1972年大哥在满溪坪改河道时,我去玩过,的确有一道落差近两米的土坎横亘在河道中。

在杨柳高中读书时的我,左一杜昌华,左同学二刘曙,左三同学郝创。
1978年,我考取杨柳高中,高中离杨柳大桥大概有三里路,是离学校最近的胜迹,我和同学经常抽空去看大桥。
夏夜,大桥和大桥下的沙坪上,河风由上游的大别山深处一路平推下来,带来了高山深林的凉爽和清新,人在风中,几分钟就可以收汗。不用担心蚊子,河水清净,不长蚊子恶棍侯爵,有几只蚊子,也早被河风吹到武汉去了。夏天最热时,有人夜里就睡在河沙上,就像晾鱼干。
在听闻杨柳大桥即将拆除的消息后,我发了一篇朋友圈,有人跟帖,大家共同的记忆是大桥上下的乘凉。


五十年来,杨柳桥好像从来没有什么惊天动地的故事,它像杨柳人一样安安静静地过日子林中女妖,好像连车祸都没出过。除了它的诞生和这次死亡,杨柳大桥从来没有成为过话题。
但是,50年来,杨柳的每一个变化都跟大桥有关,它像是拖动杨柳前行的机车,缓慢拖动203平方公里大地随着时代往前。
因为有这座桥,英山甚至修了一条环县公路,经由杨柳大桥可以直上三十多里外的陶河。如果80年前有杨柳大桥,徐海东在陶河根本无法建立一块红色根据地。
这座桥是杨柳人的定盘星。因为它,杨柳人看世界有了新的坐标,尤其是老林冲人。
老林冲的西边是东河,南边是土门河,两条河像虎口掐住老林冲的脖子。千百年来,老林冲人只要出门就得淌水渡过东河或者土门河,哪怕是滴水成冰的冬天。活着就得过河,从来没有人抱怨。
东河在杨柳有了大桥,老林冲人过河时再也没有了这份平静。土门河没有桥,土门河可以有桥!东河比土门河宽一倍都有桥!杨柳大桥凸显了老林冲的不便利和这世界的不公平,老林冲人一直梦想在土门河上架一座桥。只要我回家,就有人上门动员我进一趟中南海,要点钱在土门河上修一座桥。
我如果是东哥,宁可少送点钱给那些鲜嫩得像牛乳的妹子,也要在土门河上修一座桥。
有个别乡亲不怀疑我的钱包有问题,怀疑我对老林冲的感情有问题。在这里我郑重声明:这话说反了!
我当然记得上高中时冬天踩破土门河凌冰回家拿柴米,我当然记得到学校看高考成绩被暴涨的山洪冲走一百多米的情形,我当然记得淹死在这儿的一位堂侄子。侄子小时,我把一个断了椅翅的椅子翻过来,让他坐在里头,两个棍子穿起来做轿杠,经常和另外两位伙伴抬着他在村里“游街”。
大桥早已融入了杨柳人的生活中,就像我们的兄弟,没有人奇怪身边为什么会有一个兄弟晃来晃去,只有当这兄弟不在时,你才发现世界少了什么。
杨柳大桥的拆除,让杨柳人怅然若失天地逃生。
其实,两年后,这里就会出现一座更宽大的新桥,但什么桥,也没法像杨柳大桥那样带杨柳人走出封闭和物资匮乏的时代,现在无论什么样的桥建在东河上,都不会让杨柳人眼前发亮。
对我来说,东河上出现什么样的桥,也无法运回我的少年时代。

因为杨柳老桥的老去,也让我对这一生经过的重要桥梁做了一次盘点。
到了“走过的桥比人走过的路更多”的年纪,盘点起来,一生中有五座桥最重要——第一座是我们村里的一个小石桥,它只有一尺宽,两尺长。四岁那年,我亲眼见到小伙伴唐儿在桥下沙斗里淹死。
第二座就是杨柳大桥了,少年的我从这座桥上走到了山外。
第三座桥是外婆家的花桥。外婆家已经没有留下任何痕迹,只有这座古桥还在原地。五十多年我见过它两次,一次是1970年,一次是今年。(链接《杜昌华:我的外婆桥(修订版)》)

今年清明,我第二次来到英山县杨树堰村的外婆桥。
第四座是兰州黄河铁桥,在兰大上学时经常去看铁桥。
第五座是北京长安街上的复兴门桥。工作三十多年,我几乎天天围着它转。有一年,我还在这里见证了一件震惊世界的历史事件。
我们生命中有过许多桥。人生的每一个阶段都有一座桥鹤之泣。桥串联起了一个一个不同的场景和生命,串联起了不同的生命时空,你的,别人的。每一次经过一座桥,都会在桥上留下一部分生命。众多的生命投射到桥上,凝结成桥魂,桥身不在,桥魂还在。
一座桥没了,留下一个时空虫洞,链接过去和未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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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19-12-21 | 热度 274℃ 全部文章 | Tags: